(鄭佳明,湖南商學院文新學院院長、湖南省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)
了解一個人,尤其是名人,我首先想到的是通過網絡進行查找。對于鄭佳明先生,也不例外。我對他的認識,最早就是通過互聯網上的文字、圖片和視頻。獲得的關鍵信息是:北大才子、學者官員、電視劇策劃人、電視欄目主持人、大學教授……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,“湘”字号的文化大餐一次次驚豔全國,他是重要的策劃人與推手。
對于這樣一位“高大上”的先生,想着都讓人覺得緊張,應該不太容易親近吧!後來,有機會現場聆聽他幾次課程,又榮幸地當面采訪過他,才消除了内心原有的假想認知。他滿頭銀發,厚眼鏡片,溫文爾雅,治學嚴謹,完全是大學老師的樣子和感覺。
就是這位“老師”,用他的淵博學識、人格魅力和切身實踐,在湖湘大地掀起一波波文化熱潮。他對曆史人文,特别是對湖湘文化及其精神的理解和解讀,感染并引導着一大批人在提升文化素養的道路上不斷攀升。
“我是在湖湘文化影響下成長起來的”
67年來,鄭佳明和他的家庭經曆了從雲南到北京、到大慶再到西藏,最後又回到湖南的人生變遷。
鄭佳明的父親是長沙人,抗戰期間當兵到雲南,在雲南與他母親,一個芷江姑娘相遇結婚。1953年,國務院組建專家工作局,從全國抽調司機,父親從雲南調到北京工作,那一年鄭佳明四歲。1960年,蘇聯專家撤走。同年,黨中央批準石油部調集數萬職工和解放軍轉業官兵會戰大慶,鄭佳明的父親就在其中,全家繼續北遷黑龍江。随後幾年,鄭佳明在黑龍江讀完了中學,一直到68年到黑龍江農村插隊。五年後的1973年,他以工農兵學員的身份考到北京大學曆史系。
1976年,國家号召大學生進藏。鄭佳明寫了支援西藏的申請書。1977年,北大畢業,他去西藏昌都任教。走之前,鄭佳明回黑龍江和家人吃了一頓團圓飯,而下一次團圓飯卻是在8年以後。1980年,中央發布了新的西藏區域自治政策,1982年,鄭佳明調回長沙工作。
“我們家第二個轉折就是回湖南,父親實際上葉落歸根的思想非常重,他在東北待了二十年,就是想湖南。他是80年回來的,我是82年回來的。”鄭佳明說,後來兄弟姐妹陸續回來,到了84、85年,一家人才能吃上一次團圓飯。
1987年,鄭佳明考取了湖南師範大學的研究生。畢業後,先後擔任過長沙市嶽麓區區長、長沙市委常委、宣傳部部長、湖南省委宣傳部副部長、湖南省社科聯主席等職務,還爲《雍正王朝》《走向共和》和《恰同學少年》等電視劇擔任總監制和總策劃。如今,在退休官員的身份之外,昔日的北大才子成了知名的文化學者。
“在我的成長經曆中,原來并沒有覺得自己受過多少湖湘文化的影響,但是後來回頭去看,應該說這種影響還是很大的。”談及自己的成長,鄭佳明開始總結:一是受父親母親的影響。父親是老長沙人,母親是芷江人,兩個都是地道的湖南人,濃郁的湖南口音一直在家中萦繞,直到後來變成南腔北調。他們的影響實際上是一種個性上的影響,湖南人那種霸蠻、吃苦、誠懇,這些好品質都對我有很大的影響。連生活習慣都是這樣,一輩子愛洗澡愛吃辣椒,哪怕在北方。其實家庭影響主要是氣質方面、品質方面、性格方面的一些影響。第二個方面,影響我比較大的是毛澤東,我小時候讀過一本書印象很深,李銳寫的《毛澤東初期革命活動》,我後來指導拍攝《恰同學少年》,其中很多思想都是受這本書的影響。青少年的毛澤東是湖湘文化熏陶出來的。第三個就是後來讀書,讀到近代的湖南人,影響很大。近代的湖南人特别是在國家危難、人民苦難這樣一個曆史背景下,湖南人的奮不顧身救亡圖存,大智大勇創造輝煌,湖南人固有的經世緻用的态度,這些東西都對我影響很大。
“湖湘文化有精髓也有局限”
提起湖湘文化,鄭佳明認爲,它首先是一種學術形态,即湘學,求本、求實、求變、求容,使湘學既有吸收了儒家文化的精華,又保持了自己的特色。從内容上講,講究義理,講究經世緻用,講究人格氣節和操守,講究民本。
湖湘文化的精神,首先是“心憂天下,敢爲人先”。這種精神自屈、賈以來,到兩宋,然後到明清,一直到曾國藩、毛澤東,湖南學人、士子,包括湖南的百姓代代相傳,已經成爲湖南人血脈中的一種東西和精神上的一種力量。那麽,“心憂天下”是誰說的呢?是左宗棠說的。他說“身無半畝心憂天下”。毛澤東把它改爲新民學會的宗旨,叫做“身無分文心憂天下”。“敢爲人先”這句話是譚嗣同說的。他說“敢爲天下先”。後來就把它改爲“敢爲人先”。
“實事求是,趨時開放”是湖湘文化的另一種精神。“實事求是”雖然出于《漢書》,但是它寫在嶽麓書院,并成爲毛澤東思想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,也成爲鄧小平理論的一個重要部分,到今天它也是我們的法寶。這個話是湖南人說出來的。“趨時”是誰講的呢?是王船山,也是王船山的一大思想。所謂趨時,就是與時俱進,它講的是趨時更化、趨時更新。開放的精神是湖南人的傳統。魏源提出“師夷長技以制夷”,曾國藩開洋務運動之先河。郭嵩焘、曾紀澤是一批早期的外交家。湖南人的思想是非常開放的,但是近幾十年,開放的速度、力度和廣度不如沿海,所以落後下來了。
“心憂天下,敢爲人先,實事求是,趨時開放。”鄭佳明說,這便是湖湘文化最核心的精神特征。然而,湖湘文化有很多好的精神内核,但說到底它畢竟是傳統文化。傳統文化本身就有一個與時俱進的問題。
“湖湘文化也存在三個局限性。”鄭佳明說,第一,是農耕文化。今天講湖南人會讀書、會種田、會打仗,這三件事大概都是農耕文化的一個東西。實際上農耕文化有兩個層面,一個是上層的儒家文化,綱常義理,家長制、權本位;下層是小農意識,農耕文化的小農意識是什麽?就是平均主義,比較保守、眼光比較短淺,這兩個文化實際上是我們今天向前走的一些包袱。
第二,是内陸文化。湖南的先人曾國藩、左宗棠搞洋務運動很厲害,而且湖南人的外交也很厲害,如曾紀澤。但更多是政治需要,不是本身與生俱來的工商業本身具有的那種開放。湖南與福建、廣東的沿海開放有所不同,所以民間有強烈的内陸意識。
第三,是鬥争性。說湖南人霸蠻也好、不怕死也好、一根筋也好,都是鬥争文化。這在受到壓迫的時候非常寶貴,但是當我們人民掌握政權的時候,鬥争往往變成内耗。
對于這些湖湘文化的局限性,鄭佳明說,就存在提升、轉型和與時俱進的過程,而這個過程的實現需要當代湖湘人民付出更多的努力。
“研究湖湘文化不能忽視幾個人”
現在湖湘文化比較“熱”,特别是對曾國藩、毛澤東等人的研究非常熱門。對于曾國藩,鄭佳明說,他對湖湘文化的最大貢獻在于他是湖湘文化的實踐者、成功者和弘揚者。以往的人對湖湘文化都隻是在說,而曾國藩是在做,他是實踐者。以往的人不知道事情能不能做成功,而他成功了,他以事實驗證了湖湘文化的優越性,他取得了“立德、立功、立言”三大成功。曾國藩代表一個政治集團、軍事集團,所到之處皆能改造世界,那麽大家就看到了湖湘文化的功力。所以說他是實踐者、成功者、也是弘揚者。
然而,研究湖湘文化,鄭佳明認爲,還有幾個代表人物是不能忽視的。
第一個就是屈原。“對于湖湘文化,屈原永遠都不可繞過。”鄭佳明說,屈原對湖南的影響非常之大,而且是多方面的。梁啓超寫過一篇文章,叫《屈原研究》。他是個做紮實學問的人,他把屈原的詩裏面提到的地名列成表,大部分是湖南,這實際上告訴我們一件事,就是屈原在湖南呆的時間很長,去的地方很多,而且他把這些東西融入到他詩裏面,賦予了生命和感情,在中國和世界流傳。你說這個對湖南的貢獻還不大嗎?而且他對三湘四水的描寫,對湘人湘情的描寫,一直深入在我們的文化之中,影響到後來許許多多的人。可以說,屈原的影響有多大,就使湖南的影響有多大。
人們都說屈原愛國,有濃厚的愛國主義情操。鄭佳明卻說,屈原不僅僅是愛國,他是古今中外最偉大的人文主義者,他悲天憫人,心憂天下。這個“心憂天下”比愛國要高很多大很多。天下有什麽?蒼生、社稷、黎民。他實際上還是偉大的自然主義者,他愛花愛草,“滋蘭九畹、樹蕙百畝”,愛這些花花草草、愛大自然。所以屈原這個人是非常非常偉大的,他實際上是我們中華民族精神上的一個圖騰,這個人了不起,他厚愛我們湖南,他除了詩裏面寫我們湖南,他把生命也獻給了湖南,最終用自己的生命和精神爲湖湘文化打上了深深的底色。
周敦頤做了儒家文化的升級版,他和二程、朱熹對中華文明的後半期定了位。理學對中國農業文明的繼續和發展起了巨大的作用,定向、定位,定海神針的作用。雖然中國在近代的落伍與理學的保守性有關系,但正是理學武裝的大一統王朝,多民族融合的大中華,迎來了西方文明的曆史性東進,其他的文明,例如伊斯蘭文明、印度文明,都在西方的壓力下分裂和肢解,而中華文明挺住了變局,爲中華文明的複興做了浴火重生的準備。伊斯蘭和印度文明爲西方殖民時期的分而治之付出了永久的代價。
王夫之是中華文明走向現代的開拓者。文明發展是有規律的,天道周星,否極泰來。明王朝的覆滅,催生了王船山的哲學。從理學到心學,主客觀唯心主義在農耕時代征服了中國的士大夫,王朝的高度專制不讓人關注現實,平時袖手談心性,臨危一死報君王,成了他們的最高境界。中國文明走到了死胡同。王船山以孤憤之情,以亡國毀家之痛,讓六經别開生面,中華文明開辟了唯物主義的曙光,提出了道随器變,趨時更化,經世緻用,知行合一于行的思想。這些思想和他的崇高氣節,醞釀了一百多年,終于在晚清大清面臨危亡之際發酵,武裝了三湘四水、洞庭之濱的湖南士大夫群體,陶澍、魏源、曾左彭胡,師夷長技挽救危亡,乃至後來湘人一躍進入晚清政治中樞,奏響了近現代湖南人擔當天下振興中華的交響樂章。
譚嗣同的思想地位非常高,我們沒有很好的研究。過去研究他的“不怕死”的一面,但是關于他的“通”,也就是平等的思想,關注得還不多。譚嗣同這個人,實際上他的思想、才情、膽識、血性,他作爲一個好的革命家,一個活躍的思想家,一個文學家,一個心地非常慈善的佛教信徒,一個音樂家,各種之全面,非常之美。除了勇敢,還非常之大美壯。所以,這個人是很值得湖南人、尤其是湖南的男孩子好好學習的。鄭佳明坦言:“從個性上講,我非常喜歡譚嗣同。”鄭佳明認爲魏源、郭嵩焘等等都值得深入研究。
還有幾個人研究和宣傳都不夠
一個是黃興。黃興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武夫,他是有思想的人,他在革命中出現問題的時候,一直主張用法律解決,他有法的思想、有平等的思想,本身有商業的思想。“現在的湖湘文化要把它梳理出來,讓青年人知道,我們湖南人不光會打仗,也會追求平等。”黃興的精神境界極高,功成不必在我的無我境界,使他成爲同盟會的靈魂,鄭佳明說。
一個是蔡锷。蔡锷是中國現代軍人的楷模,宋教仁遇刺之後,黃興找到他希望他起兵反袁,他雖然具有強烈的革命思想,但他遵守憲法,恪守軍人職守。拒絕了黃興。但當袁世凱稱帝,倒行逆施之際,他要爲“四萬萬衆人争人格”南天拔劍,興兵讨袁。難能可貴的是,蔡锷不僅僅有情懷,而且有思想,他的很多思想至今仍有重要價值。
一個是宋教仁。過去老是表揚“打響第一槍”和武裝鬥争,但是宋教仁是爲了實現法治而死,他是爲中國憲法流血第一人,武昌起義之後他起草中國第一部憲法,《中華民國鄂州約法》。後來成爲了中國第一個憲法的基礎,宋教仁這個人值得我們今天去好好研究和學習。
鄭佳明說,長沙嶽麓山上長眠着幾十位共和烈士,可能在全國也是最集中的共和烈士墓地。他在嶽麓區當區長的時候,常常一個人去看望那些漸漸荒蕪的墳冢,懷着崇敬和傷感的心情。他做電視劇《走向共和》也許就是這個時候起念。
(本文來源于《湖湘文化》,作者系孟文子,原标題《鄭佳明:我與湖湘文化》)